谁来听听女儿的心声

—— 广州日报 2003年11月6日 B12 版

　　看上去她还是个孩子，城里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儿还是会赖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吧，可是生活的重负，却令她过早地成熟，过早地背负起生活的重担。同时也过早地学习着成人世界的市侩、尖刻和牢骚。

　　我的家在客家山区，父亲一直做建筑，家里的生活和周围相比算是比较好的。爸爸有许多兄弟，但叔伯们都是那种互相妒忌互相看不起别人的人，所以父亲和他的兄弟之间也没什么来往。

　　大约是1998年吧，我14岁，还在读小学六年级，爸爸的一个好友欺骗了爸爸，拿着爸爸的钱跑了。我们家一下子欠了别人许多债，为了躲避追债人，爸爸每天很早就出去，很晚才回来，我听说他在一个工程队里打工。家里每天都有人来追债，我们家的自行车、热水器等稍稍值点钱的东西，都被追债的拿走了。那段时间，妈妈天天都在哭，爸爸在外面，也不怎么交生活费回家，家里的钱早用完了，我和弟弟的学费生活费眼看着都无法维持，妈妈只好以泪洗面。

　　那天下午，债主又来了。爸爸两天前就出去了，他对妈妈说要去出差，几天后才回来。债主在我们家大发脾气，骂爸爸是骗子，借债不还什么的。然后债主把爸爸的摩托车推走了，那是我们家惟一值点钱的东西，妈妈拉着摩托车，不让他推。债主一把将妈妈推倒在地上，我和弟弟刚刚放学回来，看到这样的情景，吓得不知怎么办，心里酸楚极了。看着妈妈难过的样子，我跑进房间，用被子蒙着头，痛哭起来。

　　就是那天晚上，已经很晚了，妈妈去了外婆家，家里只有我和弟弟。那天我们家不断有电话响，都是叫爸爸还钱的。就在我准备睡觉时，叔叔突然打来了电话。叔叔说，爸爸在市区的夜总会因为嫖“鸡”，为了争妓女和人打架，被公安局抓了起来。公安局通知家里，要罚款8000元，让家里拿钱去赎。我和弟弟又羞又怕，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。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，在家里这么艰难的时刻，爸爸竟然在外面嫖娼，还为了一个妓女和别人打架，他还是我爸爸吗？正哭着，妈妈回来了，听了我的话，妈妈脸色苍白，差点背过气去。妈妈哭着说：“怪不得他天天都那么晚回来，也不给家里钱，原来是在外面嫖娼。”妈妈一直哭着，对我和弟弟说：“要不是因为你们两个，我早就离婚了。”

　　后来，还是妈妈到大舅二舅和外婆那儿借了钱，才把爸爸领了回来。我放学回家时，爸爸正在那儿和债主说话，他拿了10块钱给我，让我去帮他买烟。我拿了钱去买烟，士多店的大叔笑着说：“你爸爸可真了不起啊，嫖妓都嫖到市里去了。”回家的路上，好多人都指指点点地说爸爸的事，我心里好难受，又说不出来，只好含着泪跑回家。妈妈也躺在床上哭，她也觉得没脸见人，饭也不肯吃。舅舅、舅妈和阿姨都来了，大家把爸爸狠狠地骂了一顿。可是，在我们家遭逢此难的时候，我的叔叔伯伯们，还有那么多大嫂伯母，竟没有一个人来看过我们。

　　听着她用尖酸的语言形容自己的亲人甚至长辈，我的心很痛。我多么希望她那一张没有一丝丝皱纹的脸仰起在太阳下，能像所有孩子一样纯真洁净灿烂而善良，可是她却显得忧心忡忡满腹怨言。如此，在她成长的道路上，还会有快乐和真诚吗？

　　债主不断逼债，村里人的白眼加嘲弄，爸爸妈妈觉得无法再在家乡生活下去了。他们经过商量，决定一起到广州打工，只把我和弟弟留在乡下读书。爸爸让我住在爷爷家，而弟弟只能寄住在伯伯家。

　　想不到，爸爸妈妈刚走了不到一个月，爷爷就病重了。叔叔伯伯们也不怎么管，只有80多岁的奶奶天天守在爷爷床前。我每天放了学，就尽量多去陪陪爷爷，帮奶奶干些力所能及的活。不久，爷爷去世了，奶奶很伤心，一直哭一直哭。叔叔伯伯们来了一下，他们连安慰一下奶奶的话都没说，就进了爷爷的房间，到处找爷爷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下。后来爸爸妈妈也回来了，他们不敢在家里多呆，怕追债的人听到消息会来追债。妈妈临走前，给了我10元钱，我和弟弟哭成了泪人。妈妈知道，我和弟弟的生活都很不如意，我除了要帮奶奶挑水做饭洗衣服之外，还要帮伯母干活，帮伯伯们种地。弟弟在伯伯家，要干的活就更多，还要听伯伯一家人的刻薄话。

　　开学了，因为奶奶年迈不方便，所以爸爸说会把学费寄到伯伯家。可是开学很久了，钱一直没到，老师对我说，我和弟弟已经欠了学校几个学期的学费了，如果再不交，我们就要退学了。我回家写信给爸爸，可爸爸说已经寄来了。一天在街上，我看到了邮差，因为他过去是爸爸的同学，所以我们都比较熟。我问他，爸爸有没有寄钱给我和弟弟，他说有啊，寄到你伯伯家，是你伯母取走了。我这才知道伯伯私吞了我和弟弟的学费。当天晚上，外婆带着我去了伯伯家，问他我们的学费呢。一开始伯伯还不承认，后来听我说了邮差的话，伯母说：“他儿子住在我这里，吃我的用我的，那些钱我用了也是应该的。”外婆很生气，收拾了我和弟弟的东西，把我们带到了她家里住。我和弟弟的学费，也是外婆东借西借凑出来的。

　　非常希望为人父母为人长辈者，在给了孩子衣食住行等生活必需的同时，也能认真地想一想，你给了他怎样的生活道路，给了他怎样的人生。

　　就这样磕磕碰碰的，我好不容易读到了初中毕业。家里实在没钱供我读书了，我只好离开了学校，跟着爸爸妈妈到广州打工。在广州，我在快餐店帮过忙，也在卖VCD的店里打过工，可是我一直想读书，我还年轻，不趁年轻多读点书，将来怎么办呢。

　　最近，我终于得到一个机会，一个朋友介绍我在中大读一个室内设计的课程，读三个月，读完了可以去考一个室内设计的证，如果拿到了这个证，学校会推介我们去工作。可以重新读书，我觉得非常高兴，虽然读书的钱还要向朋友借，但我相信只要努力，将来一定会有好生活。

　　爸爸妈妈也在广州工作，所以我可以和他们住在一起。只是弟弟还留在家乡读书，他已经读到高中了。我只希望爸爸妈妈能尽快还清家里的债，而自己读完书后能找到一个好工作，希望能在不久的将来，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团圆了。想起这几年发生的事，真让人感到世态炎凉人情冷暖。虽然我还小，可我在家庭发生的事件中，很快成熟起来，这也许是我惟一的收获吧。

　　临走的时候，我问她有什么打算。她说她恨她的叔叔伯伯们，觉得他们没有一点人情味。她说她还希望爸爸接受教训，不要重蹈过去的旧路。听到一个孩子如此说，为人父母者，不知会有何感想。

　　梁子 口述  舒欣笔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