情窦初开

    1960年9月1日，是我踏入小学的第一天。一大早，祖母带着兴奋的我去上学，走到莹的家门口，祖母呼唤：“莹，今天开学了，一起走吧。”背着书包的莹出来了，祖母慈爱地说：“你们拖住手，小心过马路。”怯生生的我第一次拖住了莹柔软的小手，一同走向人生新的里程。我和莹同校、同班、同组，我是班长，莹是组长。我们一样喜爱读书、画画、写文章。莹文静温柔，而我则少年老成，谦谦有礼，在老师和家长眼中，我们都是勤奋好学的好孩子。虽然受当时风气的影响，在学校我们男女授受不亲，但在家中，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，常常在大人的床上搭起舞台，一张被单、一块披肩地演着我们的戏，时而柳毅、龙女，时而山伯、英台，其乐无穷。

　　一场“文革”，打破了我们读书的梦想。学校停课了，只有十二三岁的莹只能在家帮妈妈加工从街道领回的加工活，而为了和莹在一起，我也常常前去帮忙。纯洁的少男少女虽不知情为何物，但在长辈善意的取笑中，我们也会羞红了脸，彼此偷看一下对方。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两年，1968年，学校终于复课，我和莹一起升上初中，分在了不同的班里。因为当时我们常会去“支农”或“建分校”，所以常常几个月见不到莹一面，可我们会相互抄一些名人名句送给对方，传递着心中某种朦胧的信息。

　　终于，我们毕业了，面临着走进社会的人生转折。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，莹被分到了当时我们都不喜欢的肉菜市场，为此莹不知哭了多少回。但在那个年代，哭归哭，哭完之后，还是要无奈地去报到。从此，娇娇女操起大砍刀，成了受人注目的“猪肉妹”，而我则进了当时的热门单位，成了受人尊敬的工人阶级。有了职业，有了工资，一下子就有了长大成人的感觉，少年时那种朦胧而美好的感情，终于在此时悄悄地发芽了。

　　当时，物质奇缺，文化生活也很贫乏，莹不仅可以帮我买到当时很短缺的肉类，还可以弄到一些很稀罕的电影票和球票等。十八、二十的年纪，哪个少女不怀春，哪个男儿不多情，戏院里，我和莹头挨头臂靠臂，耳鬓厮磨，偶然的耳语，莹甜美、娇俏的声音和呼吸中传来的气息，令我心醉，那种美妙的感觉几十年后依然记忆犹新。那几年，我们几乎看遍了所有放映的电影，戏院冰室、长堤岸边，也留下了我们花前月下的足迹。但是，虽然心有所属，但我们始终没向对方表白过心意，甚至连手都没有拖过一回（除了七岁时的那一次），也许是因为害怕得不到对方的回应吧，大家都在悄悄地等待和期盼。记得一次看完电影，忽然下起大雨，我们躲在一户人家门口避雨，浑身湿透的莹像一只落水的小鸡，在风雨中无助地颤抖。假如当时我勇敢一点，把她拥进怀中，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。可我害怕自己的表白得不到她的回应，于是错失了一个又一个机会，终于令自己犯下终生都不能弥补的大错。

　　负情遗恨

　　当时的社会还比较保守，而我和莹的交往又比较公开，于是同学朋友中，善意的恶意的评头品足不时传到我的耳中。平心而论，莹不算很漂亮，但她充满阳光的笑脸令我感到温暖，那些闲言闲语传到我的耳中，虽不舒服，但我也不以为然。直到有一次，我和一个同事发生争吵，他用了很恶毒的话骂我的家人，也对莹进行人身攻击，而一直在别人称赞声中长大的我从没受过如此污辱，自尊心受到强烈的打击。从此之后，凡是有关莹的闲言闲语，都会令我对莹的感情受到伤害。在这感情的十字路口，我的虚荣心开始占了上风，虽然舍不得莹的温柔恬静，可又不能不顾及别人的看法。于是，在善良的莹的面前，我选择了逃避。

　　时间很快到了1976年，那天，莹神色凝重地对我说：“我年纪不小了，家人和朋友为我介绍对象，要我去见面，你的意见如何呢？”当时我心里一阵慌乱，长期以来回避的问题终于要来了，一时间我不知如何回答，只好顺口说：“是啊，你也不小了，是该认识男朋友了。”莹沉默了一会，又说：“其实我也尝试去识朋友，只是总也心不在焉，心里想着另一个人。”从她哀怨的语气中，我知道她是在向我表白她的心声了，可是我心里却在矛盾着，最后，我想我不能欺骗她，只好硬着头皮说：“我觉得你很好，只是你的职业不好，卖猪肉，始终让我觉得低人一等。”听了我的话，莹呆了一下，过了很久，她才平静地说：“那我们以后尽量少见面吧。”

　　不记得那天是如何和莹分手的，只记得当时莹很冷静很理智也很平和，让我在难过之余又稍觉安慰，以为我们的分手没对莹造成太大的伤害。直到20多年后，我才知道，莹当时受了多大的伤害和打击。后来莹告诉我，当时只要我给她一句话，她就算为我再等几年也心甘情愿。可她没想到自己多年的守候，换来我如此无情的回答。虽然少女的矜持和自尊迫使她装出平静和轻松的样子，可后来多少个不眠之夜，她流着泪，在纸上一遍遍写下我的名字，写下她的思念和怨恨，然后又无奈地付诸一炬。她强迫自己不想我，不找我，却忍不住地日夜思念，隔着窗户悄悄望着我的身影。以致在后来20多年的婚恋生活中，她对我的思念就像阳光下的影子，时刻伴随，挥之不去。

　　石破天惊，26年后的今天，当我知道当年发生这一悲剧后面感人肺腑的真相后，我的心如遭电击，只觉一阵阵心悸、心痛。多么纯真炽热的感情，多么的虚荣，竟然在她圣洁的心灵上狠插了一刀，使她神圣的初恋之梦被无情地粉碎。尽管勉强来说，这也可算是我的无心之失，因为当时我并不知道莹对我的感情是如此专注深刻，但纵有一千一万个理由，我也不能原谅自己。我辜负了莹对我的爱，如果不是我狠心负情，莹就不会在以后的日子里，经历这么多生离死别的人生劫难。多少个不眠之夜，我痛心疾首地对自己进行良心的谴责。莹啊，在关乎自己终生幸福的关键时刻，你又为何如此冷静和决断？！假如当时你能让我知道你的深情和专注，我又如何忍心让你承受如此的伤害，假如当年我们都勇敢一点，坚持一点，又何至于会迷失了方向，以致今时今日知错难返、抱憾终生！

　　悲苦人生

　　和莹分手后，我们还是朋友，虽然我们不再约会，但莹有什么事还会找我商量，甚至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也会问我的意见。当时我还庆幸我们的分手没有影响双方的友情，可后来我才知道，原来莹一直余情未了，希望有“柳暗花明”的出现。但日子一天天过去，我没有任何表示，莹终于对我死了心，接受了一个大企业的行政人员，恋爱结婚了。在莹的婚礼上，我有点心酸地为她祝福，可不知为什么，我总觉得莹的眼里含着一丝淡淡的哀伤。

　　和莹分手后，虽然不少人为我介绍朋友，但我一直没找到心仪的对象。直到1980年，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，经过一年多的恋爱，于次年结婚。这时，莹已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，我们好像各自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轨道，虽然心中常常记挂对方，但已是相见如宾。

　　想不到好景不长，莹结婚几年后，丈夫患重病。当时莹还不到30岁，孩子小，丈夫病，她为了照顾家庭，不得不放弃了原来已晋升的职务，请求调到离家较近的基层上班。那段时间莹过得很苦很累，一边工作，一边带孩子，还要为病重的丈夫煎汤熬药，做饭洗澡。即便如此，她还是没能留住丈夫的生命。丈夫去世时，莹才30多岁，一个人带着孩子，前路茫茫。看着莹悲伤的泪脸，我心中十分自责，如果当年不是我负情，莹就不会遭受如此的苦难。

　　而我自己，本来还有一个完整的家。想不到结婚十年后，妻子突然迷上了迷信气功，把所有的精力和金钱都花在邪门歪道上，我们之间产生了分歧和争执。后来我又被派往外地工作了一段时间，这令我和妻子的感情更加雪上加霜。后来，我们之间变得麻木不仁形同陌路。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近十年，十年中莹重新建立了家庭，找到了一个爱她疼她的丈夫，一家人过着亲亲热热的生活。而我则在孤独与无助中体味人生的苦涩，只有在不时的梦境中，我才能与莹相会，去回忆当年曾经拥有的快乐时光。

　　再见艳阳天

　　时间转眼到了2002年，距离我们分手已整整26年了。本来，近一万个日日夜夜，足以将沧海变作桑田，但26年来，我对当年初恋的一切刻骨铭心，没有一刻或忘。不知是不是我的真诚感动了天地，那天，我收到了莹发给我的一则短信，问我孩子高考的结果如何，我们约定找时间面谈。几天后，我依约来到莹的家，她的家不大，但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，看得出主人一定是个热爱家庭、热爱生活的人。就这样，两个当年曾经相恋的人，第一次敞开心扉，细诉了20多年来的心路历程，莹告诉我，就在她结婚的前一个晚上，还在心中默默想着我，就好像后来流行的那首歌一样：“明天我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，让我最后一次想你。”莹说这时我们分手已有两年，她对我已无怨无恨，只希望我能幸福快乐。此时此刻，我的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撞击，我悔——悔当年的虚荣和绝情，我痛——为莹因我而受的伤害，我悲——为莹这些年的坎坷和磨难，我也喜——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的人生知己。莹说她早已原谅了我当年的一切，只是岁月无情，我们已不再年轻，只希望来世再续前缘。而我却暗暗希望，有生之年可以尽自己所能关心她照顾她，让她未来的日子多一点幸福美满，少一些遗憾和无奈。

　　这段时间，我们有时会相约饮茶，我也会到莹家中吃饭，看着她在厨房中麻利爽快的身影，我好像回到了二十多年前，不由怦然心动。我知道我已陷入情网，我也知道这是危险的，但我还是不能自拔。莹的音容笑貌时时在我眼前晃动，我知道，同一蓝天下，莹和我一样，也深深受着感情的困扰。我们终于找到了当年的感觉，却无法携手人生。我不知道，我是应该勇敢地冲破世俗，追求我和莹的幸福，还是应该再次将心事埋藏在心底，默默地为她祝福。